牙科椅

在陳老師家裡看到他書桌前擺一張生鐵烤漆的老牙科椅，有一種老式工業產品的優雅與穩重，不禁心旌搖晃，也很想找一張來營造工業車間的氣氛。

老牙科椅是陳老師的寶貝，在跳蚤市場買到後有人立馬加價 7千元亦捨不得割愛，搬回家裡果然有王者之氣。

牙科椅之外，這種生鐵鑄造可以升降調節的專業椅子還有理髮椅，現在成了造形設計師在工作室最愛的擺飾，「刺青店也很愛放一張這種椅子當招牌」陳老師補充。

但實在很少很少見。

我突然想起老販仔 H家裡有 1張，椅背、頭枕、扶手與坐墊都有獨立的齒輪與關節可以調整角度及高低，每次到他家裡他都愛不釋手地逐一展示椅子的機關強迫我再看一遍。但我已經 2年沒去過 H家了，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張牙科椅的價格超貴的。

我還是撥電話給 H。是他太太接的，H 已中風 2年了，整屋的民藝老物幾乎被賣個精光，「但還剩 3張你說的那種椅子」太太說。

「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看，今天來看的人還沒來哩！」太太又說。

遇到高手了，H 很不易講價，他太太恐怕更是箇中高手，才幾張鐵椅的家裡說得門庭若市。剩 3張椅子沒賣出去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價格不斐而已。

我立刻上車，在暴雨中硬著頭皮開了2個小時的車到達 H家。H 的透天庴外垂掛著大大的「售」，屋裡空盪盪的，以前滿屋的民藝家具像是一場夢，我感到心驚。

椅子確實還有 3張，但只有 1張是牙科椅，就是幾年前 H最心愛的機械椅，另 2張是構造簡單的理髮椅，只有一個圓輪可以轉動調整椅面高低，漆著厚實俗豔的老油漆實在不像話。

H 的太太一看便知道很幹練，怎麼我以前都沒注意有這個歐巴桑？我專心地檢查一次牙科椅的機關，椅後突然傳來 H沙啞的聲音，「很美啦！」原來他在屏風後面躺著，嚇我一跳。

H 臥病在床仍然開出高價，而且說賠本一半囉。他是病人，但價格實在不低，我感到很為難。歐巴桑把我叫到隔壁房間裡降價 5000元，並且跑回廚房拿來 5張千元大鈔塞到我手裡叫我添上我的錢後拿去給 H看，因為她很想賣我，但 H一定得那個價才肯賣，「否則人家早就買去啦！」歐巴桑說。

哇，高手，我心裡暗暗咋舌。

歐巴桑看我遲疑，斜眼瞄了一下房間四處，「不然，這個送你，這個也送你，還有這個。」是屋裡僅剩的幾件民藝老東西。

唉，好吧，成交。

那張牙科椅的重量超過100公斤，我們二人把椅子左推右拉地移到門口便再也動不了。歐巴桑望著路上說要看看有沒有人來幫忙搬。我心裡暗自好笑，誰會這麼閑吶！想不到她撥了一通電話後，立刻有一個中年人騎摩托車過來，然後又有另一個年輕人走來，加上二個在旁邊看熱鬧聊天的和尚。一分鐘不到，我們已經變成 6個人。

鄉下人還真有人情味。

三個大男人仍然搬不太動那張牙科椅，簡直像是生了根不想離開 H的家。最後大家幾近脫力地像是把一頭大象塞進車子後座般把椅子放倒推進車裡。

「椅子在漏油」有人喊。我低頭一看，椅子油壓底座的接環處正像湧泉般源源流出黑色的油。因為椅子實在重的無法再移動，大家面面相覷，眼睜睜地看著黑油像打開的自來水般咕嘟咕嘟地全流到我的車子裡。

回家路上仍然暴雨傾洩，又經歷另一番折騰椅子總算定位。但因為已在車子裡漏光了椅子裡的油，油壓升降的座位升不上來了，專程拜托一位師傅來家裡加油壓油，地板四處流洩著黃褐粘稠的機油，真的如願把家裡變成工廠車間了。

現在一切完美，椅子各處的機關都可運作，我簡直也要像 H那樣為這把獨特的椅子驕傲不已，像當年他每次強迫我一樣，強迫來我家的客人也讓我像貪玩的小孩般逐一地秀出玩具的各種機巧。

臨離開 H家前，他拄著拐杖走到我的車旁看著終於被抬上車的椅子沈默不語。這張椅子跟著年邁的 H已經 六、七年了，我很理解這個老民藝人的心情。我珍重地與他道別，請保重身體，接下來我也會好好疼惜這張椅子的。

「另外二張椅子還需要的話，價格好談。」關車門前歐巴桑靠過來眨眨眼很小聲地說。







後記：仔細檢查這張椅子後，發現共有11處齒輪機關可以調整不同高低、前後、角度與旋轉或鎖定，椅子主體的升降還是油壓裝置，只要輕踩踏板便呼呼地往上頂起，簡直是一張科學怪椅。